文｜本刊記者  王黎  于靜

關鍵詞：民企合規；司法激勵；合規不起訴；合規管理；本土化創新

   在全球經濟不確定性增加、依法治國建設以及企業高質量發展背景下，合規管理越來越受到重視。從實踐中看，央企和國企迅速展開，目前已經發展到進一步深化階段，但于民企而言，還存在意識欠缺、行動力度不足等問題，影響企業健康發展。站在學術角度，當前民企合規管理研究仍相對空白，為了更好地了解民企合規管理概況，以及司法激勵合規治理的現狀與趨勢，《企業管理》雜志記者專訪了青年合規專家、法學博士、職業法律博士陶朗逍。

民企合規管理：鴻蒙初開中探索前行

《企業管理》：民企合規治理的現狀、總體情況是怎樣的？

陶朗逍：當前，“合規”一詞對于大多數民企來說還十分陌生，只有一些頭部、大型民企開始重視合規，著手建設大合規管理體系，防范風險，并在某些專項上取得突破性進展，比如字節跳動建立了符合國際標準的數據專項合規制度。對于大多數中小規模民營企業而言，盈利與生存是其現階段主要需求，還沒有發展到建設規范化管理體系的階段，他們也沒有認識到合規管理的價值�？傮w而言，民企合規治理目前尚在探索之中，還沒有形成相對完善的行業模板。

《企業管理》：民企合規管理存在什么難題？有文章稱，民企內部關系復雜、缺乏相關管理部門、氛圍不好等，這些是不是民企合規管理面臨的“真”問題？

陶朗逍：民企建設合規管理體系，是民營經濟規范化、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民企合規現階段存在的主要難題，是很多企業沒有認識到合規管理的重要性，沒有自主開展合規建設的意愿，也沒有意識到企業自身存在的風險點。其他問題并非本質問題。

《企業管理》：2022年國務院國資委出臺《中央企業合規管理辦法》，對央企合規管理的開展有較好引導作用，與之相比，為何民企合規管理相關文件出臺緩慢？

陶朗逍：一般而言，合規是企業為了應對外部法律風險而建立的內部管理體系，企業如何開展這項工作屬于自治權范圍。央企由于其資產性質特殊性，政府統一要求其開展合規建設，是合法、合情、合理的。

但是對于民企來說，資產性質為私人所有，他們有自主經營權，需要根據市場經濟發展階段、結合企業自身需求，自行判斷要不要建立合規管理體系。畢竟對民企而言，建合規管理體系會增加成本，比如需要制度建設，人員、資金等大量投入，增加相關審批流程，也存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經營效率的可能性。所以，對民企而言，短期內合規與盈利目標確實存在一定沖突，需要給他們留出更多自由發展的空間。

同時，也不能說民企合規政策出臺緩慢，因為民企性質更復雜、涉及行業領域更多，民企合規建設難度更大，需要逐步探索。比如出臺一些文件進行指引、激勵，對開展合規建設的民企提供相關榮譽或稅收減免等，目前相關政策文件正在形成中。

《企業管理》：與央企相比，民企合規管理的方式和特征是什么？

陶朗逍：關于民企合規管理的方式，首先介紹一下目前國家推動企業建立合規管理體系的三種手段。第一種是強制模式，主要面向金融類企業和央企，如果不建立合規管理體系，將構成違法，面臨行政處罰。第二種是激勵模式，針對所有企業。比如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如果企業建了合規管理體系，就有可能獲得不起訴的機會。再比如行政和解制度，如果企業涉嫌證券類違法或壟斷類違法，可以通過與執法機關協商，通過承諾開展合規建設免于行政處罰。第三種是引導模式，是目前最常用、最好用的方法。比如出臺了《企業境外經營合規管理指引》《經營者反壟斷合規指南》等，所有《指引》《指南》都是柔性的，有一種建議和引導的意味。目前，激勵模式是針對民企主要適用的方法。民企的自主經營權是其獲得市場競爭力的關鍵，國家需要通過激勵手段讓企業自愿自發建設合規，而不能通過強制手段。

司法激勵：合規管理的開路先鋒

《企業管理》：7月1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請結合這個“民營經濟31條”，談談在促進民營經濟發展壯大背景下，助力民企合規管理主要有哪些具體措施？

陶朗逍：促進民營企業合規管理的主要措施就是激勵、引導。具體來講，當前檢察機關和法院正在共同推進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在檢察院階段主要指“合規不起訴”改革，就是說一些原本已構成犯罪的企業，在檢察機關監督下建立合規管理制度，有機會獲得一次不起訴機會。在法院階段，企業建立合規管理體系也有機會被減輕處罰。這種做法不僅可以節約司法資源，也可以使企業獲益。

合規建設分為事前和事后合規，企業完全沒有涉嫌任何違法犯罪以前自主建立合規，屬于事前合規，即使后來構成違法犯罪，也更容易獲得“寬恕”機會。但是因為現在實現事前合規的民企極少，只要涉案企業積極承擔社會責任，對經濟和社會發展做出過貢獻，檢察機關也有可能將其納入合規考察范疇，給予從寬處理的機會。

《企業管理》：司法措施在合規建設過程中的位置及重要性是什么？司法手段促進民企合規管理的進展及趨勢如何？

陶朗逍：合規管理體系建設方面，我國司法領域進展很大，與國外主要通過行政機關推動不同，我國司法機關率先行動起來，成效顯著的是檢察院主導的三期涉案企業合規改革。

司法領域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從2020年3月開始實施，最高檢先選擇6個基層檢察院作為試點單位，第二年，開始在10個省市地區推廣，至2022年4月，改革正式在全國范圍內推開。2022年年末，檢察機關辦理涉案企業合規案件5150件，其中對整改合規的1498家企業、3051人依法不起訴。

司法措施在合規管理中屬于司法激勵的一部分。因為行政處罰的影響不如定罪大——企業一旦被定罪就面臨破產倒閉風險，而司法激勵更容易給予企業改過自新的機會，幫助他們擺脫困局，走向規范化，所以司法措施對促進合規建設非常重要。

目前，最高檢已經發布四批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其中，第三批案例中包括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數據案、泄露內幕信息案、內幕交易案、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非法采礦案、串通投標案等，涉及互聯網企業數據合規、證券犯罪內幕信息保密合規、中介機構簡式合規、礦區非法采礦行業治理、高科技民營企業合規等方面。

現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變成檢察院和法院聯動的司法改革，目的是推動立法，探索出一條適合我國的合規從寬司法路徑，將合規激勵納入現有《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比如，《刑法》可以明確，合規是從寬認定企業刑事責任的重要考量因素，《刑事訴訟法》也可以把合規不起訴制度、合規從寬量刑制度清晰表述。

《企業管理》：涉案企業司法改革的問題和難點是什么？可結合實例說明。

陶朗逍：首先，目前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驗有一定不均衡性，比如深圳、上海改革案例非常多，但也有很多地區還沒有案例，或只出臺了零星文件，需要探索一種適合在全國范圍內推行的司法模式。

其次，改革中也暴露出一些難題，比如有效合規難以判斷。如何讓真合規的企業獲得司法紅利，讓假合規的企業被制裁，實踐難度較高。2022年參與第三方機制建設的九部門聯合發布合規標準，但只抽象地寫出了六個合規基礎要素，還不能具體指導企業的實踐與判斷。目前，也有企業在合規整改后再犯的事例，怎樣使涉案企業通過合規整改達到真正有效合規是個難題。對此，我們需要探索出符合我國特色的合規標準、合規監管方式等。

最后，如何劃分檢察院和法院的職權范圍也是難題。在法院審判階段，合規考察究竟應當由哪一司法機關決定啟動，誰來進行合規監管和驗收，檢察院和法院發生意見分歧如何處理，這些都是現階段檢法聯動推動涉案企業合規改革過程中需要突破的難點。

《企業管理》：企業知道建設合規體系可以獲得合規不起訴機會后，會不會產生僥幸心理？

陶朗逍：不會，因為合規不起訴是否啟動的決定權掌握在檢察院手里，檢察院要考慮企業的犯罪原因、犯罪情節、悔罪態度等因素，如果發現企業有利用合規脫罪的不法意圖，基本不會啟動合規考察，制裁企業犯罪的司法威懾力始終存在。

《企業管理》：如何在合規管理和激勵企業創新方面達到平衡？

陶朗逍：短期來看，合規一定程度上會“束縛”創新的手腳；長期來看，合規的企業可以走得更遠，獲得更大發展。我們呼吁全社會對創新給予寬容，也研究了國內外法律文獻，對企業提供的建議是，創新要在合規框架內進行，合規是第一位的。首先，企業是守法企業；其次，企業在合規框架下進行創新，做技術創新的好企業。此外，在法律尚未明確規定的模糊領域，企業也要注重與地方執法機關進行柔性溝通。比如，經營管理過程中，需要注冊什么、遵循什么，同時注意留證，要有合規意識，也要有證明自己合規的手段。

《企業管理》：目前，我們主要采用什么手段調查企業合規管理體系建設情況？

陶朗逍：主要是企業提供整改報告的方式。比如，一些涉嫌壟斷違法的企業，每年都需要向執法機關提交整改報告，說明整改期間做了哪些工作，如何防止同類違法事件發生等。執法機關和相關部門也會定期抽查、走訪。

民企合規行動：根據企業需求穩步推進

《企業管理》：除了外部因素的推動作用，關于合規管理，民企自己應該做哪些努力？

陶朗逍：第一，對國家法律要求進行全面系統梳理，了解法律框架。

第二，在企業內進行合規風險篩查，了解自己的企業類型、規模，最容易在哪些方面違法違規，從而發現自己核心的合規風險點。比如，中興通訊針對自身突出的合規風險點，建設了出口管制合規、數據合規和反商業賄賂合規三個專項合規制度。合規風險篩查手段，包括分析企業以往的經營記錄、同行業動態，員工或高管問卷訪談等方式。

第三，把有限的合規資源用于應對核心的合規風險。企業需求不同，開展合規建設的領域和程度也不一樣。對于大多數中小企業，只需要選擇個別專項合規制度或者注重關鍵經營環節的合規風險管控，比如銷售型企業的核心合規風險是商業賄賂，就需要建反商業賄賂合規制度，等等。對于大企業而言，需要形成體系化的合規管理，將合規嵌入企業日常經營的每一個環節。同時，企業也要避免盲目建設大而全的合規體系，造成資源分散、難以運行的情況。

《企業管理》：目前許多企業的合規管理崗位多由法務人員兼任，法務崗位與合規崗位有何不同？

陶朗逍：法務和合規是兩個工作類型的崗位，法務崗站在企業角度對外維護企業權益，合規崗對內約束企業，告訴企業哪些不能做。合規就是企業建立的一套內部管理制度，主要目的是對違法犯罪風險進行自我發現、自我調查和自我預防。國外目前常見的做法是，總法律顧問下設兩個職能崗位，一個是法務總監，一個是合規總監。

《企業管理》：企業的合規人員培訓如何開展？

陶朗逍：企業合規人員培訓一定要有針對性。通用化培訓的效率較低，作用小，最好針對不同崗位員工、具體內容，進行針對性培訓。

合規培訓主要由三方面構成，一是有針對性的合規培訓，二是有培訓結果的考察，三是有合規咨詢機制。目前常見的培訓方式包括一年一次的員工集中培訓，或者通過軟件學習、答題。

企業內部培訓存在找專家難、流程長、記錄保持不規范的弊端，因此，合規培訓非常適合外包。目前，常見形式是請有資質的專家針對企業特性講解合規概念、問題、做法，培訓結束后還會考試，企業可以保存記錄，作為將來向執法機關、司法機關證明開展了有效合規培訓的證據。

合規前景：“互惠共贏”的治理新模式

《企業管理》：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本質在于探索一種“互惠共贏”的企業犯罪治理新模式。前面您講了企業可以得到激勵和好處，那么對國家帶來的好處是什么？

陶朗逍：企業數量、經營環節如此之多，而國家監管部門資源有限，難以監督每個企業的每個細節，這就要推動企業行動起來，變為合作者。合規管理節約了司法機關的調查資源，讓企業也變成監管主體。之前，國家監管違法犯罪是單向的，而合規形成了一種雙向互動（國外叫回應性監管）模式，企業建設合規后，會對違法犯罪行為進行自我發現、自我調查、自我預防，發現違法犯罪人員后移送執法機關，企業從違法犯罪治理的對立面變為合作面。對于國家來說，可以節省更多監管力量，省時省力。

《企業管理》：國外民企合規管理有何經驗及借鑒？未來民企合規治理的趨勢如何？

陶朗逍：20世紀中后期開始，國外合規管理體系發展起來，時至今日，國外大中型企業大多已經建立了大合規管理體系，簡單來說就是預防違法犯罪的企業合規管理體系框架，這個框架具備合規部門、合規章程、違規舉報機制等合規要素。當下，國外合規建設正處于從大合規向專項化合規發展、注重風險防范精細化的階段。

國外合規建設過程中，更加注重合規文化的培育，合規市場文化氛圍逐步形成。主要做法有：設立企業合規論壇，形成心理認同；樹立合規標兵，形成示范效應；精準防控，針對性培訓，如根據員工入職時的問卷調查，對合規風險較大的人員進行重點培訓；管理細節上，細化定制化舉措；宣導合規文化，提高企業信譽；通過行業合規會議，交流經驗，塑造合規氛圍，形成“優幣驅逐劣幣”的市場。

由于企業組織活動和管理方式大體類似，國外企業采取的大多數合規措施同樣適用于國內企業，但也有一些方面需要本土化探索和調適。比如企業黨建怎樣與合規體系融合，一些地方和行業特殊性也需要進行針對性調整。

曾有一位國外專家把合規管理制度概括為三要素：一是書/章程，二是舉報電話，三是合規官。也就是首先有制度規范，其次有執行的途徑，最后有人推動。國外把違法犯罪舉報放到非常重要的位置，是企業最重要的合規機制之一，但這一要素在中國文化背景下有不同的理解，有些企業的舉報電話形同虛設。所以，國內還需要探索更好的舉報或監督方式，做出本土化改善。

《企業管理》：合規治理領域，大家比較認可的、比較權威的標準及認證機構有哪些？

陶朗逍：國際上有國際標準ISO 37301:2021《合規管理體系  要求及使用指南》，該標準由超過75%的ISO組織會員投票通過，具有國際通用性。美的集團順利拿到了BSI在國內頒發的首張ISO 37301:2021證書。在數據合規方面，還有歐盟委員會推出的首個歐盟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認證體系。

我國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于2022年10月發布了GB/T 35770-2022《合規管理體系  要求及使用指南》，該標準由國際標準轉化而來，為國內企業建立合規管理體系提供了標準和依據。但是，我國專項合規領域、行業合規領域仍缺乏標準，相關合規認證也有待規范化�！�